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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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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懼怕火。

比起死亡,我更懼怕火。

至於其中的原因到底是什麽,我不能確定。只記得我父親曾經說過,我在兩歲那年經歷過一場火災。當時他和母親都不在家,只有保姆留下來照顧我。恰好是冬季,我午睡的時間長,保姆小憩了一會兒,便如常趁著我還在午睡的時候出門閑逛。但那天她一時疏忽,忘了關掉她睡的副臥的電熱毯。副臥緊挨著父親儲酒的小房間,不久就釀成了大火。

後來母親每每提起那場火,都要拉著我的手掉眼淚,說我福大命大,沒有被烈火燒死,也沒有被濃煙嗆死。倒是作為當事人的我,因為年紀太小,對這件事並無印象。可是我潛意識裏怕火,只要見到那團小小的、發亮的跳動的火焰,就會感到毛骨悚然。因此從小到大,父親和母親都沒有在我面前點過蠟燭。父親戒了煙,不再使用打火機。甚至在過年時,我們家也不會劃火柴放鞭炮。

接觸火的機會少,我幾乎都要忘了那種深埋在我潛意識中的恐懼感。

我也沒有機會確認,那究竟是強烈到何種程度的恐懼感。

直到三年前那個人把我推到火堆邊。

直到我聽見自己的選擇。

“是我選的。”我感覺到自己的嘴唇在機械地張合,不斷重覆,“是我。”

秦森把我按在懷裏,一只手環過我的肩抓著我的左肩,力道大得像是要將肩骨捏碎。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,也不想看到。“不是你的錯。”他在我耳邊這麽說。

不是我的錯?

怎麽可能。他怎麽敢說這種謊話。

“是我殺了我們的孩子。”我嘗試糾正他,卻突然發現自己嗓音沙啞得厲害。

“魏琳。”他用溫熱的手掌壓住我的後腦勺,“不是你的錯。我知道。”低下頭親吻我的頭發,他一遍又一遍告訴我,聲音低沈而隱忍,“我知道。”

我想說不要再自欺欺人,就算你騙得了你自己,也騙不了我。但我沒辦法開口。我的聲帶和我的嘴唇都不再受到我的控制,它們像被上了發條的節拍器,永遠只能發出一種單調的聲音。

“是我選的。”我說,“我殺了他。你不知道。”

那個人模糊的聲音在腦海中閃瞬即逝。

“我不會殺你。我當然不會殺你。”他的聲音隨即從記憶深處鉆出來,仿佛在我身體裏的某個部位發聲,震動穿透了厚重的血層,直達我的大腦,“你已經做得很好了,不是嗎?不論受到什麽樣的折磨,都不肯放棄你的孩子。哪怕是在剛才我對著你的腦袋開槍的時候,你也沒有松口。你可以為了你的孩子犧牲生命,我知道。你已經證明給我看了,我相信你。很偉大。”他不慌不忙,每一個音節都化作了強烈的氣流擠壓我的內臟,讓我感到一陣叫人窒息的惡心,“不過你還記得我的假設嗎?在極致的恐懼面前,人類會喪失最基本的道德。那麽為什麽天底下有那麽多感人的事跡?為了他人甘受折磨,甚至犧牲自己的性命——就像你這段時間做的那樣。”

我掙紮起來。我想要趕走那個聲音。可它就在我的身體裏,它擺脫不了它。

有什麽,有什麽可以殺了他?

“看起來似乎是因為,人們心中總有一種信念或者愛,能夠戰勝恐懼。可我不那麽認為。在我看來,原因只是他們面對的並非極致的恐懼。死亡不是他們最害怕的東西。只有在人們心底最恐懼的事物面前,我們才能看到真相。”那個聲音輕笑一聲,像是在嘲弄我毫無用處的反抗,“你想試試嗎?”我似乎聽到了他漸近的腳步聲,還有身下的床板被擡起時發出的老舊的“嘎嘎”呻/吟,“來吧,我讓你看看,你的‘偉大’究竟有多脆弱。”

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。我忍不住尖叫,徒勞地朝前方的虛空伸手亂抓,妄圖把那張根本不存在的臉撕碎:“去死!去死!去死!”

“魏琳、魏琳——”

秦森摁住了我的胳膊,前額貼過來,貼緊了我的額頭。我拼命搖動腦袋想避開,左手剛接上的手指在混亂的掙紮中磕碰了床沿好幾次,疼痛和記憶同時揪緊我的大腦,我無處可逃。秦森卻絲毫不肯退讓,轉而跨上病床,用膝蓋抵住了我的手臂。

“魏琳……魏琳……”他兩手捧住我的臉強迫我看他,額頭用力頂住我的,近在咫尺的呼吸掃過我的臉頰,“是我,我在這裏——你看看,你仔細看看——”

我漸漸看清了他。我們的臉挨得很近,近到我甚至能夠看清他下顎細細的胡渣。他變得那麽狼狽,衣衫淩亂,近兩個月未曾修剪的頭發亂糟糟地搭在額前,快要遮住那雙深陷眼眶中的眼睛。他太消瘦了。即使像此刻這樣壓制住我,也不至於讓我喘不過氣。我因而想起這幾年我們是怎樣過來的。我忽然明白為什麽我擺脫不了回憶。因為我根本沒有真正活著。早在三年前我就死了。那個人奪走了我活著的全部意義。其中一個就是秦森。

失去了抵抗的理由,我脫力,跌回了病床上。

見我不再發瘋似的掙紮,秦森重新靠過來,小心地摟住了我的身體。

“沒事,都不是真的。已經過去了。沒事。”我聽到他在我耳畔安撫。

有風卷著雨水的潮氣從窗口鉆進來,拂過我的臉龐。我才意識到,我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滿臉淚水。恨意沒有來由地湧上心口。我的四肢好像瞬間被那種恨意灌滿了鉛,霎時不堪重負。

任由自己軟癱下來,在感覺到秦森支住了我的時候,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擡手捶打他。餘光似乎瞥見左手的紗布被鮮紅的血浸透,但我沒有因此停下。仇恨促使我不停捶打他的肩膀,他的背。我多希望我的每一拳都有千斤重,能夠捶碎他的內臟,讓他生生死在我面前。我想說點什麽,但什麽也說不出來。

為什麽?為什麽那個時候他沒有出現?

如果我是那樣不堪一擊,如果我的本性是那樣醜陋……他就應該來救我們的孩子,不是嗎?

沒有躲閃,也沒有阻止我的動作。秦森僅僅是更緊地摟住我,任我無力地推捶。

等醫生護士闖進病房,我才反應過來,原來他早就按了鈴。他們幫他制住我。針管紮進我的胳膊,鎮定劑被推進我的身體。我沒有任何抵抗的能力,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。朦朧中好像還能感覺到,秦森緊緊抓著我的手。

四周安靜下來。

靜得就像四年前的那個夜晚,我從地下室出來,回到我們在長島居住的屋子裏。

那時整個城市的供電系統已經在颶風“珊娜”的摧殘下崩潰,街道上闃黑一片,我只能摸黑回屋,在玄關鞋櫃的抽屜裏找到手電筒和備用電池。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護著自己的肚子,生怕不小心撞到什麽或者跌倒,傷到孩子。借著手電筒的燈光來到客廳,我嘗試用電話座機撥打秦森的號碼,拿起聽筒才意識到已經斷電。

於是我上樓回臥室,打算尋到手機聯系秦森。他那天還在布魯克林開研究會,原定晚上回來,也不知道會不會因為颶風而改變計劃。經過書房時一陣冷風灌進來,我下意識地一顫,將手電筒的燈光投過去。書房原先緊合的窗已然大開,或許是鎖沒有上緊,被颶風刮開了窗板。

我想了想,還是關掉手電筒,輕手輕腳地挪到臥室,從枕頭底下找到槍和子彈,躲到門後等待。但家裏自始至終很安靜,除了我克制的呼吸聲,再沒有其他不同尋常的動靜。我站在黑暗中等了許久不見動靜,終於還是拿手機撥了秦森的號碼。

電話那頭傳來的是留言錄音。

“秦森,是我。”我在提示音響起後給他留言,“‘珊娜’剛才來過了,整個城都停了電。現在我們這裏應該正好在風暴眼的位置,沒什麽風,還比較平靜。你今晚趕得回來嗎?聽說‘珊娜’是往你們那邊過去的。如果風刮得很厲害,就不要急著回來。安全第一,好嗎?”我透過門縫往走廊裏看了看,還在留意有沒有可疑的聲響,“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恢覆供電,要是家裏的電話和我的手機都打不通,你不要急。我會一直待在地下室。”

說完我便結束了留言,把手機調成震動提示狀態,塞進褲兜裏。

靠在墻邊屏息細聽了一會兒,確定沒有危險,我才握著槍走到床邊,稍稍彎下腰在床頭櫃裏翻找,準備把隨身聽一起帶去地下室。

就在我摸到耳機線的那一刻,一雙手從我身後伸出來,猛然用一塊被藥水浸透的手帕捂住了我的口鼻。

分明是在那個最為平靜的風暴眼。

我卻被卷進一場永無止境的風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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